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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那么多鲜活的日子都已被虚妄地消耗掉，恰如这么多的诺言在风中飘散，随积雪融化，不留痕迹。然而，在为生计奔波劳碌的空隙，当无聊的小虫子寂寞地啮咬漫漫长夜之时，有一支摇曳的烛火，从生命内部的温柔部分冉冉升起浮现。比如郭高中学雨后光洁明亮的篮球场，冬天里泛着寒霜的白菜地，青草垛，以及校园外的乡村大路，暮色里收工的老牛车，车厢里装载着褐色的黄豆秸棵或火红的高梁穗。

有一年，鲁西平原遭受了一场特大暴风雪，毁了许多房子和牲口棚，把校园内那株粗壮的老槐树也连根拔起，树身被歪斜着刮倒，像一位武士轰然倒地，四周散发浓郁树脂的气味，古槐的气味说不出好坏，古怪而醇厚，腥气很大，能把人的鼻子呛歪。郭高村的两个木匠及时赶到，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，蹲在那儿喀哧喀哧地锯木头，先后坏了三根锯条，钢锯在树身上打滑，冒火星子，但就是不肯深入。这时，农管会一位名叫“三算”的老者赶来了，围绕树身端详，用鼻子嗅了嗅，提醒说大树有灵，需要祭奠一下才能破开树身，否则会有灾祸。一句话吓坏了两个急赤白脸的木匠，慌得停止了手里的动作，其中一个木匠跳了起来，仿佛害怕大树里会钻出妖魔。

那一天，我和数名同学便有幸目睹了一场庄重的乡村风俗仪式：老者手端一碗酒，口中念念有词，把酒洒在树身上，点着三炷香对着老坑拜三拜，又把一道黄纸符烧掉，仪式宣告结束。老者说：开锯吧。木匠们一锯下去，竟然畅通无阻，下锯很快，看样子神灵满足人类的要求并不困难。这很奇怪，至今让我不解。不一会儿，大树被锯成了几截，村里的马车夫早已等候把树段拉走。这时候，老者却蹲下身数年轮，良久，朝空中伸出一个巴掌，嘟哝道：“整一百年。”又感慨，“这棵树可做我的爷爷了。”言罢，老者又把棉帽子脱下来，向大树深鞠一躬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。老者却把脚一跺：“小孩子们，笑啥？树里装着你老爷爷的魂哩！”说着，指指树墩子上面凸起的一丛根须，“这就是你老爷爷的鸡巴毛！”众人肃然起敬。想来，老者“三算”应该是我最早接触到的乡村“士大夫”，准确点的叫法是村子里的“明白人”，他们往往因识大体懂礼数受村人拥戴。在鲁西平原，这类人物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位——不多不少，就一位。他们未必识得多少汉字，时有粗口，但通晓古今，天文地理，熟悉节气，风水八卦，知道哪一天是良辰吉日，以及婚丧嫁娶的规矩。乡下能有什么大事呢？除了收获庄稼蔬菜，就是这些婆婆妈蚂的事重要。当时我年纪小，对世间的种种规矩有排斥情绪，成年后才渐渐明白，这规矩那规矩，其实就是文明社会倡导的所谓文化，所谓约定成俗。有了文化，人类的精神才有了依傍和敬畏感。在物质日渐富裕的当下，生活里还缺少什么？最缺少的就是对历史和土地怀有敬畏感的人，他们懂得时光的悠远和天地的辽阔，纵横交错，明了人类肉眼看到的事物不是全部。